它始于一些声响。清晨,父亲在厨房里的咳嗽声,沉闷、连续,像一把钝刀在刮着喉咙。这声音比我记忆中的闹钟更早响起,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。
还有母亲翻动药柜的窸窣声,那些药瓶碰撞发出的轻响,是她每日清晨的仪式。这些声音,是我继承的第一笔遗产,关于身体的、无声的训诫。
我们的餐桌是一个小小的王国,法律由父亲的胃制定。食物必须是软烂的、温热的,不能有丝毫刺激。浓茶与冷饮被视为叛逆。我看见他如何小心翼翼地吞咽,仿佛那不是食物,而是一块需要妥帖安置的石头。
许多年后,当我在自己的餐桌上,对着一样滚烫的粥,下意识地吹气,并因一口冰水而感到隐约的恐慌时,我才明白,他的胃,已经以一种我未曾察觉的方式,移植到了我的身体里。这不是基因,这是一种更为隐秘的、关于恐惧的传承。

比餐桌上的法则更根深蒂固的,是家里的空气。那是一种稠密的物质,由未说出口的抱怨、强压下去的怒火以及长久的沉默混合而成。我学会阅读这空气,像水手阅读海面。母亲的偏头痛,总是在父亲深夜归家后准时降临;父亲的血压,则随着家庭账本上的数字起伏。
而我,则用反复发作的扁桃体炎症,来回应每一次他们之间冰冷的对峙。我的身体,成了这个家庭无声戏剧的舞台,症状是我唯一被允许使用的台词。
后来,我离开了。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子,自己的餐桌。我以为我摆脱了那一切。直到我的医生,一个冷静的男人,看着我的化验单,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问我:“家族里,有情绪胃肠病史吗?”我愣住了。
他没有问是否有高血压或糖尿病史,他问的是“情绪胃肠病”。那一刻,我看见那条由家族编织的、无形的线,从遥远的过去伸出,紧紧缠绕在我的手腕上。
我继承的,并非某个特定的病名,而是那一整套消化世界的方式——那些我们咽下的委屈,那些我们无法代谢的愤怒,那些堆积在关节里的、来自祖父母的疲惫.

如今,我看着我的孩子。当我下意识地阻止他奔跑,只因我童年被反复告诫“要安静”时;当我因为他的一场小感冒而升起不合比例的焦虑时,我看见了这继承的链条,如何试图向下一代延伸。我父母的恐惧,经由我的身体,正试图书写在他的未来里。
于是,我开始做一件微小而艰难的事。我尝试更换餐桌上的语言,允许冰淇淋的存在。我学习在自己的喉咙发紧时,不去指责天气,而是问自己:“是什么,此刻让我难以吞咽?”这像一种考古,从自身这具承载了太多过往的躯体里,小心地挖掘,分辨哪些是“我”真正的需求,哪些仅仅是我所继承的、“他们”的病。
这并非背叛。这只是终于看清,那笔沉重的遗产究竟包含了什么。然后,选择其中一部分,不再传递下去。